“当然,我完全相信你说这句话的真心。”澹台文殊莫名有些怅然:“但你不是世尊,你永远不能成为世尊。”
地藏金汗涔涔地道:“大善不辞小行,但又绝不止于小行,你又何必拘泥于表象?”
文殊看着祂:“你今寻我以故事,你记得我有多少?”
地藏亦与祂对视:“我们不妨重新认识。”
文殊‘呵’了一声:“我小时候是被人类养大的,我的母亲走进曳落河,在水中生下我,但是没有送我离开水面——因为她死了。我的父亲死在更早的时候,只是为我母亲争取到了生我的时间。我顺流而下,被一对人类夫妇收养。”
“杀我父母的是人类,养育我的也是人类。我不知该恨,还是该爱。”
“后来我不用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人类父母,也死了。死在那场席卷一切的魔潮里。”
“我独自一人在这世上生活了很久,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世尊。”
“我刚认识祂的时候。祂还很弱小,甚至不如那时候的我。但是祂已经在探索世界的真相,在追寻一切苦难的根源,寻找拯救众生的答案。”
“祂所说的众生,不仅仅是曳落族,不仅仅是人类,而是诸天万界,一切有生之灵,有情众生。”
“我被祂的品格折服,被祂的理想点燃,从那以后就追随祂,一直到祂寂灭……”
文殊低沉的声音渐而湮灭了,而又抬起来,目光灼灼:“你从诞生那一刻,就拥有这样的力量。你知道什么是有情众生吗?你要拿什么告诉我——未来在哪里,理想是什么模样。我是应该爱,还是应该恨?”
姜望在不断吞咽的漩涡里挣扎翻滚,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一段,也心中一动。
不是说曳落族人是天生的天人?那怎会没有力量呢?
生下来就可以调动天道的力量,怎么都不应该跟“弱小”扯上关系才是……
从前没有细想,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不对——
世尊的悲悯,也好像的确超出了天人的范畴。
因为天道本身,并不在乎谁的生死。
姜望自己在天人状态下,亦情感淡漠,情绪逐渐消解。
从这一点看来,世尊的悲悯何止是超出天人?比绝大多数人都良善,且是世间少有的真慈悲!
因为曳落族早已消亡,在历史中都少有章句。今人视昔,也是需要不断地修订认知。
姜望忽然意识到,他对曳落族的认知并不准确。
因为曳落族是天道所创造的秩序代掌者,是“天人”代“人”的一次尝试,就草率地把曳落族等同于现在的天人,这是不够正确的。
或许绝大部分曳落族人都是如此,但毕竟它有人的部分存在。所以其中也会有不同者。
凡自由之生灵,则有自由之意志。
唯有永沦于天海的天人,才是完全只循天规而行的天人。
比如他几次靠近又挣脱,比如吴斋雪变成了七恨。
曳落族是天人族,曾也被视为人族的一部分,每一个曳落族人,也都有自己的所求。
比如世尊,比如澹台文殊,也比如现在的地藏!
由此便延伸出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世尊的理想!
世尊以“众生平等”为夙愿,终其一生,也是万界传道,身体力行。
天道平等吗?
天道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偏爱妖族,在曳落族和其他族群之间偏爱曳落族。从这个角度看好像没那么平等。
但从根本上来说,天道只追求维护世界秩序。谁更符合现有的秩序,谁更能维护天道规则,谁可以更好地保护这个世界,天道就予谁以偏爱,这当然也是一种公平。
天道只在意秩序本身。并不在乎靠近秩序的是谁。
倘若人族可以完全地倒向天道,那么人族也会得到偏爱——这就是姜望曾经证得又挣脱的天人。
但世尊所求的众生平等,是诸天万界一切生灵都平等,无论亲不亲近天道,是否有悖于世界秩序。是人族、妖族、曳落族,乃至任何一个族群,享有同样的天眷。
从这一点来看,世尊或者悖逆了天道!
因为祂忤逆了天道维护自我的本能。
难道这才是世尊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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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的声音在天海中恢弘:“我应命而生,正要继承世尊的一切,你问前路何在——倘若你还记得世尊的答案,倘若你还记得世尊的理想,便与我同行。”
文殊莫名地抬起头来:“谁允许你继承呢?”
祂情绪复杂地道:“世尊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是世尊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是曾经的那段时光。祂亦是宣告名为文殊菩萨的那段经历的死亡!
祂早已认了!
但地藏只是欢笑道:“正好我有永远的生命!”
祂在恶焰中消融,也在恶焰中灿烂:“永远的生命,就该奉献给永远的理想。”
漫山的恶观,俱都无声地嘶吼。
“你跟世尊有最大的不同。”
澹台文殊的凶焰,在巨佛金身上张牙舞爪。
可祂的声音,反倒不那么激烈,仿佛那些简单的、极致的情绪,都在和地藏的对抗中消耗殆尽。只剩下残酷的理智,冰冷的现实了!
“我会追随祂,做不可能实现的事。而我只会告诉你,为何不可能。”
“祂是真正创造理想、倾注理想的存在。”
澹台文殊十指虚合于身前,结成一座山状,如参禅又非参禅。
文似看山,此即文山!
祂将这虚合的十指,往地藏头顶一扣!以文山压梵山,正如祂在世尊寂灭后,以此告别过往。
“你只不过是从祂尸体上爬起来的……妄念!”
但见五指梵山更上处,一座文气交织的山峦轰下了。
其上文气翻滚,仿佛那株十万年青松的虚影。
此山恍惚似现世书山!
当然是更久远之前的形象,如今书山青松已断。
此山一沉,地藏的佛身便下沉。
焚佛的恶焰则更张炽。
将这金身急剧烧融,甚至烧出一篇篇飞空乱转的梵经!
在熊熊烈焰中,地藏的眼眸里,有一种强烈的悲伤,但祂只是慈声一笑:“也罢,前路漫漫,我还是自己走。”
金身如泥,化于一瞬。金色液流如岩浆般自山顶倾落,为这梵山披上了金衣。
漫山的恶观,包括焚山的火,也被金色的液流凝固在那里,竟成金质般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