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都散尽了。
悬空宝寺重新隐于禅境。
弟子们或许还在津津乐道景国人的退却,留在悬空寺前的一众大师却各自沉默。
“大家且回去坐禅。”苦命道:“止恶法师留步。”
命运菩萨一朝尊显,苦命在悬空寺的威望已是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无人不服。
沉默寡言的苦谛,一言不发地离去。
苦病却是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方丈师兄一眼,他向来是最维护苦命的那一个,也很理解苦命师兄的辛苦和承担,更坚定地认为苦命师兄不输于师父当年,会是悬空寺的好方丈。但确实是到今天,才知道苦命强到这个地步,能令应江鸿和姬玄贞都却步。
由此生出许多陌生来。
一百多年的相处,一起偷鸡摸狗逃佛课的长大……一朝蓦然惊觉,好像大家都藏着许多秘密。无论是已经离开的苦性、苦觉,还是现在的方丈师兄。
好像唯独是他,皮里面就是骨头。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苦觉师兄当年离开前,骂他的那句——
“没点眼力见!”
苦觉从小到大骂了他数不清的话,他大多忘了,只记得那黄脸老僧是个嘴臭的。唯独这一句,在刀刻斧凿的时光后,越来越清晰。
大概骂得对吧?像一柄薄刀,切进了骨髓里。
悲回首座低垂寿眉:“那我闻钟……”
“就继续放在拈花院。不必吝啬,让有悟性的弟子借此修行……”苦命说着,又道:“师叔,这些年辛苦你。”
悲回合掌:“方丈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悲怀师兄在天有灵,一定很是欣慰。请不要太过苛求自己。”
作为这些苦字辈和尚的师叔,当初执掌拈花院的苦性死了,本已闭阁修经的他,不得不出关顶上。一晃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未脱身。
苦命看着他的师弟和师叔们渐行渐远,久久没有说话。
止恶禅师便也站在旁边,沉默地等待。
很长的时间里只有钟声响,一荡一荡而渐远。
苦命的声音像是自远处溯回,一点一滴而回涌:“神侠真在悬空寺?”
止恶抬起眼睛,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胖大方丈的胖大光头、肥硕后颈,颈上的好几个肉褶。
他忽然想到肉包子——非常奇怪的联想。
“方丈也觉得我是?”他问。
苦命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我和您之间辈分差得太远,便称‘法师’吧!”
“止恶法师——”悬空寺的胖大方丈自往寺中走了,而声音极慢又极重:“您一定不能是神侠。”
悬空宝寺垂下巨大的阴影,无眉的止恶便站在漫长的阴影中,没有再说话。
唯独那支日月铲闪烁寒光……
像是长夜里的日月。
……
……
“姜阁员在做什么?”
回太虚山的路上,钟玄胤忍不住问。
“做几个护身符。”
“怎么还勾动天道力量了。”
“有福之人天佑之,此乃天道护身符也。”
“我怎么瞧着那般眼熟?”
“有吗?”姜望侧过身去,挡住他的视线:“那是几张平铺的契纸,我这都折起来——形状都不一样的!”
“你看你,又急。我也没说像天契啊!”钟玄胤道。
姜望瞥了他一眼:“钟先生还有事情吗?”
钟玄胤还真有事。
但毕竟是个慎重的性子,忍了忍还是没说。
“下回见。”姜望懒得与他打哑谜,抬腿就要走。
“欸等等!”钟玄胤叫住他,又思忖了一番,终是道:“你说……凶菩萨会是神侠吗?”
姜望转回头来,也有几分认真:“我不知道,也不宜无端猜想,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景国方面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拿出来。”
“今日苦命方丈展现了如此实力,景国就算有证据,也不会拿出来。”钟玄胤慢悠悠地道:“两尊圣级战力,根深蒂固的佛门东圣地,数十万载禅宗的积累……倘若再加上一个神侠,一个平等国,景国真能打这一仗?”
“靖海,灭一真,亲征执地藏,往前追溯,景牧之战也并不久远。国虽大,好战必亡——景国就算浑身是铁,还能这么挥霍几回?沉疴既去,接下来就该好好休养。”
“中央天子的钧令,又不能丢在地上。为人臣子,也不能逼着君父带伤拼命。现在这样暂止,反倒是最好的结果。南天师和晋王,谁也不至于拿捏不了这个分寸。”
在苦命显身命运菩萨的那一刻,今日景国逼门的这一切就结束了。
镇河真君是那个再合适不过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