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顺着路人的指引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广场时,脸红脖子粗的男人正与一位光头老人在大庭广众下吵得不可开交。
涨红脸颊的男人正是受命于天统治这片土地的公爵,弗里德里希一世·冯·维特尔斯巴赫。老人则是鲁普莱希特大学的校长,按照传统习惯,大学校长往往由当地教会领袖兼任,譬如布拉格大学的校长扬·胡斯同样如此。
除却校长的身份外,光头老人还有另一层身份,那便是海德堡的领衔主教以及公爵的内阁机要,而后一个身份正是引发二人这次轰动全城的争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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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法尔茨公爵前日已下达决议,以伐罪之名讨伐无道的巴伐利亚昏君,为忠诚的克莱恩·沃尔夫冈郡守报仇雪恨。
兰茨胡特公爵虽死,但其势力尚在,幼子继承人亦存,多亏他死得早,没来得及生出其他儿子,因而也无需担心领国解体的风险。待熬过数十年的阵痛期,兰茨胡特公国依旧拥有统一巴伐利亚的潜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爵这是假借复仇为名,意图出兵打断巴伐利亚的统一趋势,以防南德意志出现一个无可匹敌的强国,威胁领国的侧翼。
难得的,明眼人看走了眼。
被愤怒遮蔽了双眼的弗里德里希完全无心顾忌未来,更不在乎什么狗屁巴伐利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仇家,以谢克莱恩在天之灵。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单纯的复仇,为梦想破碎的幸福未来与挚友兄弟的无妄之灾而燃烧的怒火,必须吞没一片无辜的土地才能平息,这样一场毫无筹划的突兀战事在进行内阁讨论时遭到了阁臣们的激烈反对。
宫相投下了赞成票,好战的三名传统军事贵族紧随其后。但在其他阁臣那里,弗里德里希遭到了全面反对,投票以“四比四”的尴尬结局潦草中断。
时代走出中世纪,万事万物都在激烈的变革当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过往统治大地的贵族与教会。
以胡斯战争为契机,德意志地区的教会渐渐脱离了正教教廷的掌控,北意大利城邦尽管靠近教皇国,但思想上比起德国贵族更加离心离德。讽刺教廷的《十日谈》的作者薄伽丘,前赴后继的文艺复兴先贤绝大多数来自意大利这片热土。
教皇的权力渐渐被压缩,贵族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贵族们惊奇地发现,往日受尽剥削仍任劳任怨的牛马人民渐渐不那么听话,农民起义的烈度和频率自黑死病结束后居高不下——宗教衰退的下一步,宣扬权力来自神明许诺的贵族也不再受人民待见。
基诺申科夫是捷克人,却也是无数德意志农民的缩影,饥寒交迫、卑躬屈膝、失去尊严直到失去一切……在未来,这股起义浪潮或许将席卷欧陆,给那些傲慢的贵族以深刻的印象,而至于能否打翻旧世界,创立新秩序,则要看后人的造化而已。
新兴的市民阶层与传统的大贵族争权夺利,恰逢雇佣兵盛行,金钱与军队的结合使得市民阶层的代表——大商人,通过财富要挟贵族成为可能。以往,欧洲贵族酷爱抄没犹太人的家室来快速敛财,这些教廷公然宣布的“劣等民族”和“异教遗民”,因为不受天主教义的限制,无论放贷还是做生意样样精通,抄起家来收获颇丰。有时抄得兴起,不小心波及正常商人也属常事。
时代踏入十五世纪,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惊奇地发现,金币居然真的能雇来刀口舔血的疯狗为自己作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伴随市民以及手工业者频繁地暴动,领主不得不向下层阶级开放了越来越多以往只能由贵族担任的职位,譬如将军,也譬如,内阁大臣。
工商业的兴起引发了贵族集体的分裂,一国之领主原是作为军事联盟领袖世袭统治,首要义务是参军作战。思潮分裂后,一部分保持传统的军事贵族维持传统,家族成员人人习武、重男轻女、子弟皆以参军为荣。另一部分贵族“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袍”,携带祖辈积攒的家产投身工商之路,事实上,这些“红顶商人”才是早期资本市场的主力军。
对新时代贵族而言,战争的好处不如做做生意,洒洒水就有无数金币入账。战争反而可能破坏商路,令自家产业的产品无处倾销。
由于国土四通八达,普法尔茨商业发达,“新贵族”的比例比寻常欧陆国家更多几分,反对弗里德里希的四名贵族都是这类“新贵族”。
在投票陷入僵局时,一直没有表态的最后一名阁臣,也就是海德堡主教的意见便显得至关重要。而看二人如今吵得不可开交的模样,老人的选择已然不言而喻。
“殿下,请您再听老朽一言。”
将全身大部分重量压在拐杖上,老人那不剩一根毛发的头颅微微低垂,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再三强调国民困顿,不宜为一人之死贸然开战,至少应该与兰茨胡特方面的使团对峙几番,调查出发生在伦根费尔德的真相,但人在气头上的弗里德里希完全听不进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