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想法太简单了,”他说,“不是你想得那样。你去过医院,见过那些重症监护室的人吗?他们或在某天承受了无妄之灾,或出生起便罹患先天性的恶疾,或长期与突发的顽疾抗争……有严重的外伤、烧伤,或是脏器的病变,甚至深入骨髓的癌。他们插着各种你们看不懂的管子、线,维持岌岌可危的生命。你觉得,他们应该争取活下去的权力吗?”
“他们首先要有这个选择的权力。”梧惠回应,“也许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希望也十分渺茫,让他们想到放弃。能否活下去,也许确实依赖外界的许多东西——技术、金钱、时间,这不能掌握在他们手中,但是否想要活着,要他们自己的主观意愿。”
“如果他们不能回答呢?很多人已无法开口,也动弹不得;更多人则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死去,你甚至无从知晓。在这样的情况下,活着只能是折磨。这时候,能够替他们做决定的往往只有他们的家属。很多亲人为所谓的尽孝,或在利益的诱惑下,强行吊着患者的性命——因为凭此能获得更高额的钱财。他们活着,但很痛苦。这有意义吗?还有更多的人,因为无法承担高额的治疗费用,或悲痛或欣喜地选择结束患者的生命,让他们获得解脱。甚至没有人能得知,当事人是否愿意就这样死去。像虞颖那样无法决定的人,有很多。”
梧惠暂时无法反驳他什么。在一定程度上,她被说服了。
“……你的意思是,虞家已经无法承担维持这些费用了?”
“你也记得吧?他们说,虞颖每时每刻都在另一个世界,承受无尽的痛苦。我本可以像皋月君说的那样,直接设法破坏法器,或通过其他方式让她失去生命体征。我是可以凭此得到九方泽承诺的琉璃心,但这不是我想要做的。在这方面,我不想将含糊的约定视为漏洞;而且,事后也瞒不住他,没必要结这个仇。我们要做的,是让她得到真正的解脱。”
真正的解脱。
永恒的解脱。
梧惠终于明白以前那些模糊的表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还是,不敢相信……作为医生的你……”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以我的能力,依然只是个普通的医师吗?”莫惟明突然这样说,“我曾有个机会……但在那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件事。”
莫惟明的直属上级,曾是与他平级的同事。那年有个男孩出了严重的车祸,肇事者位高权重。他们愿意给出一大笔赔偿私了,但要求之后不许再有瓜葛,否则他同样有能力威胁这个孩子,甚至一家人的安全。再多的钱,也买不回父母对孩子十年的呵护,可他们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能力与对方抗衡,连鱼死网破的资格也没有。
说回那个孩子。他当时的伤势非常严重。莫惟明只看了一眼,就决定不做抢救。但那位同事,经过一整夜的努力,拼尽全力保住了那个男孩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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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挺好的吗?可他分明还有救,你怎么能——”
“但他也只是这样活着。”莫惟明说,“不能说话,不能动,以后也不会。单是维持这孩子活着,每多待一天,就能为医院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他们只是普通家庭,要掏空多少血汗才能撑过今天,和今天之后的每一天?肇事者不会负责到底的,连那笔一时的赔偿都算仁慈。你若有能力摆脱承担恶果的责任,你会冒更大风险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吗?”
“我——”
“也许他会醒来,”莫惟明打断她,“是有这种可能。也正因为渺茫的希望存在着,他的父母会义无反顾地倾尽一切,日复一日盼着他醒来。他的父母是那样感谢医生的努力,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每一声感谢都会是未来有朝一日的、带着罪恶感的悔恨,与对这份悔恨产生的自我质疑。你不觉得这种期待非常残忍吗?这本不必发生。”
“所以……”
“我切断了维持生命的‘线’。”莫惟明坦言,“这是我的道义。他的父母会从期待的绑架中解脱,也有余力开启新的生活。他们还很年轻。恶人得到制裁是童话里的故事,不能奢求太多。作为另一个恶人的我,也承担了后果。医院拼命帮我压了下来,也发出了警告。我是断了一笔财路,但他们还指望我赚更多钱。”
梧惠久久回不过神来。